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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章 紅線兩人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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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蘭氣惱地跑走了,易情也回到了松林的小池邊。用血作餌引水鬼走動幾日後,他遣它們在天壇山周徘徊。靈鬼官遲早要到天壇山來,可若是滿山妖魔遍布,他們也一時難尋到易情所在。易情在心裏打著算盤,從微言道人房中摸了沓幻法符,成日在山中閑晃,意欲尋個地兒布下陷阱。

他同觀中眾人漸疏遠了,偌大的山林裏,他時而只聽得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,他在變成獨身一人。

如此便好。易情叼著稗子草,默默地想。他如今是只卑賤小妖,留在何處都會連累人。

但微言道人仍不死心,見著他便會揮著拂塵、提著寬和襠袴氣喘籲籲地奔來,要逮住他,往他嘴裏灌治傷的神精丹。易情每回都攀著槐枝翻上樹,朝老頭兒大扮鬼臉,又跳到另一棵松樹上溜走。

水鬼的影子在身旁浮現,吃了易情的血數日後,它們漸變得服帖,像形影不離的隨侍。易情用縛神咒捆住它們,用水墨繪作的利刃點開魂心,往上面細細篆字。祝陰曾用降妖劍於兇魂魂心上刺字,他也可效仿此法,向水鬼下令。

刺罷字後,易情捏著訣,念道:“九天有敕,衛我九重,去!”於是水鬼們搖搖晃晃地啟程,往山林中鉆去,枯柴似的影子匯入暗處,再也不見。

踏著冥冥細雨,穿過茫白雲霧,易情哼著曲兒,行遍了天壇山。他往樹上貼了許多疊黃紙,畫好了防鬼咒。他要將天壇山造成一座圍城,只有山門處得入,而他就在那處應敵。

天書在他身後不屑地哼氣,冷嘲熱諷:“你以為這樣便能攔住靈鬼官?”

易情朝它齜牙,“不試試看,又怎地知道我是否在以卵擊石?”

轉眼間,光陰如箭飛逝,三清殿外幽霭重重,溪瀑清泠。殿中燈火裊裊,燭紅幌翠,壁上繪滿雲鶴山水。

胸前的傷已然半好,這段時日裏,易情以血飼育水鬼,畫符做科儀,也不去理旁人,獨來獨往。眾人似是也習慣了他這清靜性子,再不理他。於是他在殿中垂頭擦拭法器,欲設擺陣法,迎候靈鬼官眾。

他等待著上一世靈鬼官眾來到天壇山時的那個日子,那日子眼看著一天天近了。天書心急如焚,可他卻若無其事。

擦過範銅的鐘磬,點上返風香,清凈的香氣氤氳在寶殿中,白煙裊裊,仿佛匯成朵朵祥雲。易情正埋頭用巾子擦凈鐃鐺,卻忽見得在朧朧香煙裏,有人踏過檻木,走入殿中。

“…師兄。”來人低低地喚他。易情倏然擡頭,發現是闊別已久的祝陰。

為了不讓他倆間有過多牽連,易情時而避著他。此時一擡眼,望見祝陰的模樣,竟覺恍如隔世。許久未見,祝陰卻與常時不大一樣,散著發,面色蒼白,未縛覆眼紅綾,只閉著一雙眼。只是那眼下泛著一片烏青,似是有些憔悴。

“你來這兒作甚?”易情不客氣地問,略顯出幾分敵意。

祝陰垂著頭上前,伸手拿起手鈴,吹了吹其上的灰,道,“師父吩咐祝某來此處灑掃,祝某也不曾想過師兄會在這裏。”

易情別過臉,只覺得同這小子同處一室十分別扭。他抿口無言,執著巾子擦過一件件供器,天光從門縫裏瀉進來,雪白的光流了一地,風裏有蘭桂的芳香,光陰仿佛凝結在了此刻。

“師兄…”祝陰在他身後輕輕地開口。“您的眼怎麽了?”

“在石階上翻了個筋鬥,不小心磕著了。”易情冷淡地回答。天書取走了他的一只眼,而這小子約莫是透過流風察覺到自己眼上包了層布。

祝陰含糊地應了一聲,又低下頭去,再沒說話。

黑亮的返風香在香爐裏綻開,香氣一朵朵升騰而起,靜涼的殿室裏煙籠霧迷,猶如夢幻。易情擦著銅鏡,忽而在鏡裏望見祝陰帶著疲色的面龐,禁不住問道:“…沒睡好?”

似是沒料到他會發話,祝陰一驚,又轉過臉去,說,“是。”

沈默了一會兒,祝陰又輕聲道,“興許是山中精魅作怪,近來祝某石室中遭了賊,神龕中供物散落。祝某亦體不安席,夜不能寐,耳旁似常有竊竊細語。哪怕是睡著了,也常有夢魘纏身……”

易情隨口應道:“噢。你那地兒幽森森的,說不準不是遭了賊竊,而是夜游時將供物不慎打跌……”他心裏想,他頭痛時,還恨不得將腦殼子敲開。祝陰這小子轉側不安,又與他何幹?

他不過信口一說,一擡眼,卻見祝陰暗著臉向著他。許久,又低下頭去,擦起壇場中的鐵罐了,道,“祝某聽聞師兄道術一絕,占夢、解字技藝爐火純青,冒昧求問您,可能替祝某將近來纏身噩夢解上一解?”

“呸,你聽誰說的這話?”易情正理著幢幡,聽了這話,大吐舌頭,忍不住扭身看向祝陰,“我學藝不精,師父常拿這事拿紙傘抽我呢!”

祝陰揚唇一笑,臉上總算多了一絲血色。他笑起來時如落沈枷,二人間僵冷之氣稍減。祝陰上前一步,問:

“師兄莫要自謙,坊間常傳您占術高明,您能替祝某占一占夜夢麽?”

易情巴不得與他撇清幹系,一口回絕,“不要。”

紅衣門生卻不依不饒,湊近前來,顯有相央之意。“天廷靈鬼官都如此求您了。師兄,您連聽上一聽,都不肯麽?”

他愈是近前,易情便只能後退。不知覺間,後腰已撞上了八仙桌沿,脊背上燒灼似的發痛。易情渾身觳觫,低頭一望,卻見桌上密密地刻著些符圖,是驅鬼的天心正法。

左右盡是法劍、令旗,多篆著穢跡咒。易情看得頭皮發麻,他這只小妖若是碰了,多半是會被燒成灰燼。祝陰將兩手撐在他身旁,兩臂猶如囚籠,將易情鎖住。紅衣門生盈盈一笑,壓著聲兒道:

“師兄,求你了。”

易情頭昏腦脹,這一世他分明打定主意要與這師弟劃清界限,怎地這小子卻如牛皮糖似的黏上來了,比上幾世都要難纏?

祝陰的指尖在落灰的供桌上打圈,“這段時日,祝某常夢見天壇峰突地飛起,不知何蹤…”

“突地飛起?”易情只覺莫名其妙。

“是,就是整座山頭騰空而起,倏地不見了。”祝陰認真點頭道。“師兄,在您看來,應作何解?”

若是這夢頻頻於夜中出現,說不準真是神靈諭詔。易情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,神明的心思反覆無常,他也有些猜不透,便索性信口胡謅。“我猜,這古怪夢是不是同靈鷲峰有甚麽勾連?若是按解字的法子,那便是‘峯與山絕,辵路疾行’,合在一起,便是一個‘逢’字。”

祝陰楞楞地道:“‘逢’字?”

易情艱難地扭過身,小心地避開桌上的天心正法紋,擺好沙盤、乩筆,語氣平淡:“約莫是你…近日會同舊人重逢罷?”

“舊人?不知是哪一位?”

“我怎地知道?”易情朝他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皓齒,“興許是你的哪位老相好,也許是龍駒、白石,又或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神君大人……”

聽到後四個字,祝陰忽而如霹靂降頂,猛地一顫,手裏的手鈴突而落地,迸出一串顫心的鈴音。

鈴聲有若冰玉崩斷,易情亦覺心驚。舉頭一看,卻見祝陰面白如雪,口唇戰栗。良久,他艱難地道:

“你…您怎麽知道……”

易情後知後覺,這一世他不曾入過祝陰的石室,未見到這小子供奉文昌宮第四星神君的神龕。望見祝陰憂思勞頓的模樣,不知覺間,他竟忘了要同這廝斷緣的事兒,對祝陰道,“我隨口說的,別掛心上。算啦,我替你降蔔一場罷。”

祝陰臉上依然寫滿疑惑,卻松了撐在桌上的兩手。易情松了口氣,拿起桃木乩筆,要祝陰也握著筆柄。筆尖懸在沙盤上,易情說,“有甚麽想問的事兒,盡管問罷,咱們請神靈解答。”

扶乩本需設好乩壇,念頌辭、敬請神明,易情如今卻將這些瑣節全省了,他心想,反正他也是神仙,用不著降神,他早不請自來。就當是給這小子吃一劑定心丸。

桃木筆削得有些短,祝陰的手覆上來了,滑涼如冰,惹得易情顫了一顫。

“師兄,您果真要替祝某解夢啦,早聽過您辨乩文是極準的,能通達神音,仿佛神靈降世。”祝陰笑道,“祝某問甚麽都成麽?”

“甚麽都成。”易情暗想,這小子胡亂拍馬屁,他自個兒不就是靈鬼官麽?有甚麽聽神音的必要?不過他仍不動聲色地點頭,“不論是解夢、解惑,神靈都會通過乩文明示。”

“第一問。”祝陰靜默了許久,仿佛下定了決心,低垂的眼睫猶如鴉羽,“祝某曾在九霄侍過一位神君,祝某如今想問,那位神君大人,可還存活於世?”

易情想起他石室神龕中敬奉的神像,被萬鬼簇擁,周身、面目如遭千刀萬剮。猶豫了一會兒,他手裏微微使力,在沙盤裏徐徐寫下幾字:

“尚存於世。”

紅衣門生心裏讀出沙盤中字樣,欣喜若狂,笑容爬上臉龐,笑靨明媚爛漫,又問道:“第二問,方才師兄的解夢,是真是假?”

易情心中暗忖,管它是真是假,暫先打發了這廝再說。於是握著筆,徑直寫道:真。

“第三問。”

祝陰擡頭,竟緩緩睜開了雙眼,直視易情。

“師兄究竟…是何人?”

這是易情第一回 看到祝陰主動睜眼。

沒了紅綾遮覆,那對眼瞳燦如金珠,玲瓏生光。仿佛灼灼明日從九霄墜下,落進了眼底。

祝陰盯著易情,目光細細游走,仿佛在輕挲他的面龐。不知怎的,易情心如擂鼓,竟有些慌忙。師弟雖自稱瞽人,卻不是瞎子,約莫是出於術法的緣由,平日遮著雙目。興許是不曾與祝陰在這極近之處對視,易情冷汗涔涔,只覺動魄驚心。

桃木筆輕輕曳動,在沙盤中劃出筆痕。祝陰垂頭一看,卻見盤中現出幾字,寫的是:

文易情。

話不必說,這自然是易情動著筆桿,自己寫出來的字兒。此時他肩上如壓巨岳,汗濕重衣。祝陰那鎏金似的兩眼猶如明鑒,明光映進了他心底。

滑涼的指尖忽而探上面龐,祝陰在緩緩撫摸著他。易情僵住了,竟不敢有所動作。祝陰睜著眼,向他莞爾一笑,那笑容艷如桃李,卻又帶著誠謹的素凈:

“祝某還是第一回 …這樣看著師兄。”

易情怔住了,他總覺得平日祝陰紅綾覆眼,是難讀懂其情緒的,可今日同其對視,反而覺得那目光更為難解,一對澄凈的眸子裏仿佛藏著糾葛心思。

此時又聽得紅衣門生笑道:“方才不過隨口一問罷了,師兄莫要介懷。祝某怕乩文太短,不成體統,便將方才那問題拿來湊個數。”

說著,又款款地一躬身,“今日師兄能替祝某解夢,祝某對您著實感激不盡。”

蛋黃似的日頭墜下去了,群山浴在霞光間。祝陰向他道了謝,擦凈法器後便走了。偌大的三清殿裏,只聽得嗚咽的晚風掠過破子欞窗。

天書的影子在身後浮現,“明日便是靈鬼官眾來的日子。”

易情正望著天邊的薄雲出神,聽它出聲,仰過頭頸來看它。天書又窸窸窣窣地笑起來了,問道:

“文易情,你做好下黃泉的準備了麽?”

暮色被窗格割成零散的碎片,血一樣地綴在易情臉上,天書望見他眼裏爍動著寒冷的光。

“管他來的是鬼是神。”

易情說,“生與死的準備,都已做好了。”

——

朝日初升時,祝陰去了後廚。

今日是天穿道長吩咐過的迎新弟子入觀的喜日,一是慶賀文易情闊別十年後回到無為觀來,二是歡迎秋蘭做了天壇山中的新弟子。微言道人老早便爬起來劈柴吹火,迷陣子懶洋洋地搬來馬紮,讓天穿道長坐在上頭削山藥。他熬起糖稀,要秋蘭燒熱油鍋,欲做一桌好菜,夜裏賀慶一番。

微言道人搖著一身肥膘去竹籠邊捉雞,在咯咯雞聲裏忽而迸出一聲慘叫。祝陰本來正挽著袖和面,聽了慘叫聲神色一凜,撐著土臺跳出窗去。只見一地雞毛間,一只長毛水鬼爬了過來,渾身濕淋淋的,眼露兇光,朝著微言道人嚎叫。

胖老頭叫得比水鬼更響:“救命,救命!”

水鬼的利爪劃破了他的手臂,血滑下胳臂,在地上落作一小窪。祝陰箭步上前,猛地擡手,以風攥住它的咽喉,降妖劍錚然出鞘,利落地斬破它的魂心。

鬼怪淒厲嘶叫,在劍刃下斷了氣,身軀像炭灰一般散落。祝陰低下身,以劍撥開它的毛發,面色凝重。微言道人在他身後驚魂未定,叫道:“老…老夫不過想捉只雞來殺,不想它爬了過來,要將老夫作了早膳!”

祝陰淡淡道:“道人,您可是祝某師父,怎地接二連三的要讓弟子救急?”

微言道人撲騰著手腳爬起來,拍了拍大氅上的灰,清了清嗓,正色道,“方才的事,你全忘掉。”

紅衣門生沒理他,他便拎著雞脖屁滾尿流地跑走了。祝陰的劍尖在灰堆裏探了一陣,觸到了水鬼的魂心。鬼怪雖死,魂心卻如一團將熄的火焰,仍在靜靜燃燒。

魂心上似是刻有字,祝陰以劍刃探去,辨出了其中字眼。

剎那間,他怔住了,蹲在一地雞羽間,久久無言。

天色漸黑,月牙兒蕩出霞海,掛在了枝梢。堂屋裏已擺了燒好的一桌飯菜,燭光透過濛濛幽霭,落進了在石階上徘徊的易情眼裏。

他在屋外仿徨了許久,便是為了等候靈鬼官來殺他的這個夜晚。今夜會下起一場寒雨,在這場殺機四伏的雨中,白石會領著靈鬼官眾登上天壇山,取他性命,殺盡觀中眾人。

但他不會再讓此事發生。

易情籲了口氣,回身望著燭火明煌的堂屋。他餘下的那只眼裏望見了眾人圍坐在桌邊的影子,師父、微言道人、祝陰、迷陣子、秋蘭、三足烏與玉兔,它們此時約莫正在桌旁笑鬧,爭搶吃食,渾然不覺今夜死厄將至。

“師兄?”

耳旁突而傳來一聲呼喚,易情擡頭,卻見祝陰匆匆踏出檻木,向他走來。

“這麽晚了,您要去哪兒?今夜祝某替您備好了飯菜……”祝陰問,燭火在他臉上惴惴不安地躍動。

易情笑了一笑,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
疏枝搖曳,雲霧重重,易情走下石階。黑綢子似的夜色鋪滿了世界,他獨身走進黑暗裏。

淒然的夜蟲聲如海潮四起,不知何時,夜風已然消息。易情一步接著一步往前走,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墳塋。

飄在他身後的天書忽而出聲:“我勸你——莫要再走了。”

“為何?”易情沒有回頭。

“前面便是死路,你一只被捆上縛魔鏈、寶術盡失的小妖,對上敵手有何勝算?”

“可我若不去,師父他們便會死。”

“你去了,也活不了多少時候。”天書說,“再走兩步便回頭罷,文易情。”

暗霧飄湧,眼前渾噩不清。易情執拗地搖頭,“不,我已做好迎候靈鬼官的準備,哪怕兇多吉少,也須一試。”

他踩著落葉往下走,黑魆魆的山林裏仿佛回蕩著鬼怪的息聲。草葉絆住步子,仿佛在對他挽留。

“一。”

“二。”

天書在他身後數數,可易情依舊往前走去。天書的聲音漸遠,似是一聲極輕的嘆息:

“文易情,我說過,你很快便會死的。”

“三。”它數道。

剎那間,林中鴰鳥撲簌簌驚起。涼風撲面而來,幾點寒雨如針,紮上他的額面。扶疏槐枝如妖魔狂舞,落葉打著旋,像引路的冥蝶般在他身旁逗留。

一股尖銳殺氣猶如利箭,猛然射來。易情霎時神驚魂懼,突地打了個激靈。眼前很黑,看不清物事,他像被黑布蒙住了頭臉,被囚困在這幽黑的山野裏。

胸前的傷痛得愈甚,仿佛要將腔子撕裂開來一般。易情想,自己出發前服了湯劑,傷約莫快好了,怎地疼得如此之甚?他伸手摸去,卻摸了一手溫熱的血。

低頭一看,一點寒芒現在胸前。

正如那夜祝陰被刺時一般,不知何時,一柄利劍已穿膛而過,刺在他胸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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